摘自哔哩哔哩用户：新海快乐门
这是我第二次系统地写《铃芽之旅》的影评了。
《铃芽之旅》不是一部完美的电影，但却是新海诚转型路上的重要一步。作为长期关注新海诚动向的up主，我希望这篇文章能够带领读者重走新海诚的“创作之旅”，看看新海诚想要将什么“关在门后”，以及新海诚想要“去往何方”。
文章有些长，故作摘要如下：
从“常世”入手，可以发现《铃芽之旅》的三条主轴。这些主轴在“常世”部分产生了矛盾，可能降低了电影观感。这是因为三条主轴太多，且新海诚不适应如此多的主题。主题过多是新海诚犹豫心态的反映。这种心态与新海诚的性格与创作理念有关。在这些因素的推动下，新海诚正在转型：弱化爱情，结束灾难，吸引更多观众，尝试全新的题材。
从“常世”开始的旅程
以制作人川村先生为首的工作人员的意见说，“最后的常世中发生的事情太多了”……
——《铃芽之旅》制作纪录片
常世部分几乎决定着整个电影的成败。我们从常世中“铃芽拔出草太”的情节出发，找到可能影响观感的部分，并试着理清电影的多条主线。
当铃芽跃入常世的时候，她已经接近完成了与自己的和解。这同时体现在铃芽与环、与自己和与爱情的三个方面：
·从停车场争吵到自行车上的交谈，铃芽与环的心结同时被打开。双方倾诉了自己内心中最“恶劣”的想法，最终理解、认同了互相的爱，也达成新海诚“让两人的微笑更加自然”的结果。
剑拔弩张的环和铃芽，两人的矛盾如水滴一般，冰冷但短暂
·铃芽坚决地向东北地区前进，找到老家的废墟，并从中挖出被涂黑的日记本。“涂黑”在这里象征铃芽对创伤经历的压抑，将其发现的过程则表明铃芽直面创伤经历。
你听见刺耳的警报声吗？
·铃芽用“去见喜欢的人”回答环的疑问，正视她对草太的感情。此前铃芽在环、千果面前掩藏自己对草太的感情，并始终不敢亲吻草太、将他唤醒。
没怎么哦。
上面三方面也可以各自看作支线，领起一部分剧情。不过总之，铃芽怀着如此这般的心情跃入常世，观众的情绪也随之被调动起来。此时的铃芽立刻面临两难抉择：
·在旅途中，最重要的事一定是阻止地震。铃芽的本心善良而富责任感，她不可能坐视甚至促成地震发生——何况是在已经发生过大地震的故乡。
·草太是铃芽“无论如何要再见到”的人。铃芽为救回草太踏上后半程的旅程，并势必要弥补自己拔出要石对草太造成的损失。
这是戏内的分析，不难发现在戏外，类似的逻辑也成立：不论是否拯救草太，都会破坏电影的一贯基调。
于是铃芽不得不说“那就让我成为要石”。
但这个回答隐隐与“铃芽与自己的和解”矛盾。这是因为，从“不怕死”到“不想死”之间的转变，同样是电影主题的一部分，并且与“铃芽与自己的和解”相一致：一般认为铃芽多次表示“不怕死”与创伤经历有关；而在聆听草太的心声之后，铃芽立即认同草太的感情，反悔说“死亡好可怕”；草太最终的祝词仍然包括“哪怕只有一瞬，我辈仍愿人生得续”这种赞美生命的句子。
以上三方面的矛盾，导致了这一部分可能的观感下降。铃芽的情绪不得不“反复横跳”，在“愿意变成要石”和“死亡好可怕”之间摇摆。不过好在大臣最终变为要石，绕开了剧情上的死局——但是逻辑上的死局却很难避免。
在这一部分，我们也能看到新海诚弥合矛盾的努力。新海诚采用了足够多的手段来分散观众的注意力——镜头语言，视听效果，加快剧情的节奏迫使铃芽尽快做决定，将大臣的牺牲写得催泪……这些也提升了电影的观感。
新海诚眼中的“三条主线”
大家看了以上内容，应该明白这个故事中掺杂着五花八门的想法。“这样真的没问题吗？”说实话，我也一直没底。
——新海诚，《新海诚本》
《新海诚本》中收录了《铃芽之旅》的企划前言，当中提出故事的三条主轴：
在2011年的大地震中失去母亲的女主角铃芽的成长故事；
变成椅子的草太和想帮他变回原样的铃芽，两人之间逗趣而感人的爱情故事；
两人通过关闭“往门”，阻止日本各地发生灾害（地震）的闭门故事。
这三条实际上也对应上文的三种动机：
1.成长的动机——通过旅途治疗童年创伤，正视过去、调整与环姨妈的关系、珍视生命、正视恋情。
2.拯救草太的动机——一方面是出于爱情，一方面出于对草太的愧疚。
3.阻止灾难的动机——出于善良和责任感，以及对旅途中遇到的人们的感情。
这样可以清晰看到三条主轴在常世部分的交汇，并回溯此前剧情中的各种伏笔铺垫。
新海诚制作的剧情起伏图，三种颜色对应三条主轴。
等等，三条？
在这次的作品中，我时常会感到不安，是不是要描绘出自己原本就没有的东西。
——新海诚，2021年末的寄语
从“常世”的例子中，我们已经了解到主轴过多对观感的负面影响。在有限的时间中探讨多个主题，并竭力消除割裂感，并不容易。新海诚尽力做到了——这很了不起，考虑到新海诚几乎是第一次处理多条主轴。
在《你的名字。》以前，新海诚的作品都以“纯粹”为特色。新海诚总是勾勒出唯美的世界，然后讲述主角身上的故事。这些感情细腻纯粹。
《你的名字。》延续了这种风格。观众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在泷和三叶的分分合合上，爱情仍然是电影的唯一主线。诚然，观众可以从丰满的背景和人物中找到其他主题（从彗星联想到311；糸守传统的消失，三叶与泷的成长…），但这些方向显得模糊。
《天气之子》是一个转折点。爱情当然是电影的轴心，但其他主题越来越多地渗入到爱情主线中。帆高的心中出现了一个天平，一边是对阳菜的纯粹情感，一边是淹没东京的大雨。帆高很容易做出选择，但观众却不然。这理所当然地造成了争议——或者积极地看，引发思考。不只高潮部分，须贺这样的配角、阳菜的身世、雨中东京的风貌、帆高最后关于“改变世界”的疑问，都可以牵引起观众的思绪。不过其他支线仍然附着于“如何证拯救阳菜”与“为何拯救阳菜”展开，也就没有脱离爱情的主线。
《铃芽之旅》的三条主轴已经是并列关系。爱情故事不再能够解释铃芽与环的关系、铃芽的梦或是路上友善的相遇。在常世中，唤醒草太的吻、常世中听到的声音和草太的祝词、两个铃芽的对话，构成三个互不隶属的高潮。《铃芽之旅》的主题——爱情，责任，心意的传达，直面内心，坦诚，接受失去，生命，善良与爱——相当一部分与爱情弱相关。
我进一步预测，新作中爱情的比重还会降低。这一点将会稍后讨论。
在黑暗中前行
感觉自己处于特别黑暗的某处，在隧道的入口处，的确已经身处在隧道之中……虽然看不到或许有出口的前方……
——新海诚，2023年8月30日，推特直播
新海诚正被这些全新的、爱情之外的重要主题困扰着。他并不擅长处理，却竭尽全力地去触及那些深刻的、动人的话题。这使新海诚开始犹豫不决，也就是新海诚在各个场合所说的“找不到出口”，担心自己的作品不被观众认可的心情。
这种犹豫表现在《铃芽之旅》的构思过程中。尽管新海诚很早决定写一部关于大地震的电影，但这一点在剧本中却不是从一开始就有体现的。《新海诚本》中，新海诚自述在完成分镜之后，才完完全全有意识地发现自己在描写“大地震”。同样，网上有可信度较高的说法，认为存在一个“双女主”的版本，而没有草太，这对铃芽人际关系一侧的主题影响巨大。
另一个证据来自于《铃芽之旅纪录片》：
这个早期剧本中出现的剧情包含了与“关门”有关的剧情梗概：关于蚓厄的概念，大臣可疑的行为，与草太合力关门，变成椅子的草太和不得不踏上旅途的两人。但是，那些与铃芽个人成长相关的情节，如常世的梦、铃芽与环的交谈、由环引出的支线人物稔，均未提及。同样，剧情中的草太没有展现出他责任心强、善良体贴的一面，而是更多地在交代关于蚓厄的知识。
这暗示新海诚在构思剧情的时候，或者是先用冒险故事搭建框架，再用其他主题填充；或者是对其他主题缺少自信，于是从单纯的冒险故事开始。
几乎在每一个阶段，新海诚都存在犹豫的心理。
与何人同行
一直以来都想用动画展现科幻题材，但是制片人多半会反对……
——新海诚，2023年某采访中
犹豫时，新海诚会向前辈们寻求帮助。制片人、RADWIMPS对新海诚的创作有很大影响。据说新海诚曾经担心《铃芽之旅》欢脱的风格与311地震的沉重搭配在一起，会引起观众的愤怒。反而是制作人鼓励他继续尝试。
不过，制片人对新海诚的想法更多是限制。一篇外媒文章提出，《铃芽之旅》中草太多数情况下是一个椅子，这种安排很像是新海诚对制片人“恋爱故事”要求的反抗。新海诚曾经那个“双女主”设想，就是在制片人的影响下被放弃的。新海诚在谈起新作的时候也说，“一直以来都想用动画展现科幻题材，但是制片人多半会反对”，更是点明了这种限制关系。
我并不是在说，新海诚对自己的作品没有掌控能力。事实上我们能够找到新海诚坚持自己观点的例子：《天气之子》的结局是所谓“离经叛道”的，按常识估计不利于商业化，但是最终仍然被呈现在荧幕上。同样在新海诚真正有主意的时候，他更倾向于坚持自己的意见。这一点在配乐中格外明显：新海诚强烈主张音画结合，而洋次郎往往反对把原本的节拍打乱。
事实上，新海诚只会在自己底气不足的时候，才容易被制作人说服。而他自己的底气，来源于他对观众的理解。
观众即蚓厄
观众对电影的制作者是冷酷和漠然的，他们不关心你倾注了多少心血。……与电影相关的东西中，惟有观众是无法控制的。虽说如此，观众毕竟跟我们生活在同一时代，我只能坚信我们之间有相互理解的通道……
——新海诚，《新海诚本》
观众与我并无不同，我也是观众的一员……将自己喜欢的，自己想看到的作品创作出来，多少也算是为娱乐事业做了贡献吧。
——新海诚，2020年12月23日采访
在许多采访中，新海诚都明确说他希望“得到多数观众的认可”“做大家喜欢的电影”。可以说新海诚有着一切创作者共有的心愿：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被看到、被欣赏。
对于新海诚来说，观众的喜好是不能确定的。这可能也与《你的名字。》成功后，新海诚收到的负面评价有关。既然不能确定，就只好依据自己的想法创作。这种“退而求其次”对新海诚而言实属无奈，无法打消新海诚对失去观众的担忧。如果新作只是对先前作品的模仿，事情或许会轻松些；但新海诚却总得要尝试自己没有写过、不熟悉的题材和故事。因此，新海诚在创新的过程中总是犹豫不决，并且在特定的情况下，试着把新作往旧作上靠拢，用曾经得到好评的元素和模板包装新故事，来赚取旧观众的好评。《铃芽之旅》的一些特点，或许可以由此加以解释。
从积极的一面看，新海诚对观众的重视，尤其是对其他文化背景下的外国观众的重视，使更多人能够欣赏和热爱新海诚的电影。在此过程中，新海诚自己的看法也在不断变化，这可以由采访和先前的作品推知，也是文章下面的主要内容。
说到“外国观众”，新海诚正在下功夫——
到海外去
在海外放映的过程中，有很多印象深刻的小故事。例如，中国的粉丝给我写了一封长信，信上说“这是一部让我想起2008年发生的四川大地震的电影，收到了救赎的信息” ……
——新海诚就“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”的采访
我们该谈谈新海诚的下部作品了。
“到海外去”已经成为新海诚构思作品的重要准则。从经济上，“《铃芽之旅》的国外票房超过了日本国内票房”；从新海诚个人的感受上，从《秒速五厘米》在叙利亚上映，当地的一位老太太告诉新海诚自己被感动开始，“将感情传达出去”的种子就已经生根发芽了。
此后，新海诚创作了各种各样的作品——架空的《追逐繁星的孩子》，以及“很日本”的《言叶之庭》。他逐渐发现，哪怕讲他身边的、日本风格的故事，也可以引起人们的共鸣。新海诚说：
但是，这种感觉一定和国籍无关，是每个人都具备的感性。这种“总觉得明白”的感觉，以及人被什么感动、心情被激发的瞬间，根据每个人所拥有的文化背景，具体的感受方式也不同，但从根本上来说，无论是日本还是海外，都不会有什么大的不同。我想这种感情，不仅仅是我一个人，一定是很多人都能感受到的实感。这样做的话，如果一直挖自己脚下的地面的话，洞可能会通到地球的另一侧。一边这么想着，一边这么做着。
——新海诚就“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”的采访
不过，他也有些想要更进一步——
被提这样的要求我很高兴，也想把作品的世界再扩大一点，也有想把自己没看过的风景拍成电影的欲望，所以总有一天会以和自己居住的国家不同的时代为舞台来描绘故事。但是，关于下一部作品还没有具体考虑，所以什么都不知道（笑）。
——新海诚就“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”的采访
这毫无疑问是个有趣的方向。同样，也是一种挑战。不过对于宣传新海诚的媒体来说，更大的挑战或许是——
关上爱情的门
《铃芽之旅》没必要是一个男女之间的故事。《铃芽之旅》的中心，是一个人去战胜什么。在今后的作品中，我更愿意去关注那些‘人’的故事，来反对那些过度关注‘性’的评论。
——新海诚，《独家报道——新海诚：<铃芽之旅>曾经几乎是一个百合恋爱故事》
这或许有点超出预料。人人都知道新海诚是个“恋爱篇导演”，对吧？真是这样吗？
正如我们先前所说，《天气之子》中爱情之外的元素已经大量出现。同时，男女主之间的情感由简单的爱情，发展到一定程度上的“报恩”关系。《铃芽之旅》中，除了先前提到的多线结构削弱了爱情比重外，还有另外的证据。
新海诚在最初构思《铃芽之旅》时，即没有加入爱情元素：
当时我脑子里只有两件事：一是要写成祭奠某个地方的故事，或者说哀悼某个地方的故事；二是要写成少女和异形者的旅行故事。当时只有这两个想法，故事的轮廓还很模糊。
——新海诚，《新海诚本》
又或者，双女主的安排：
关于双女主的说法
或许观众们会喜欢不写恋爱故事的新海诚。
结束灾难
现在连续三部作品描写了灾害，就会想着必须拿出某个大家想不到的东西，应该不会是灾害了吧。
——新海诚，某次采访
这看起来很明白。灾难的话题好像是写完了——人们提出了“灾难三部曲”的说法。
对新海诚来说，“三部曲”并不是有意识的过程，更多是一种潜意识演化的结果。
新海诚对“三部曲”的总结
科幻？
我正在阅读《三体Ⅲ》作为工作之余的乐趣。它太过有趣了，以至于我担心以后看不进去别的科幻小说。整个故事很精彩，我特别喜欢关于“歌者”的描绘，让人头晕目眩。
——新海诚，2021年推特
读《三体》的新海诚
有趣的方向，一切尽在图中。
当然，目前新海诚笔下的科幻，必然与他二十年前的第一批科幻相距甚远。
回到铃芽
开头我们提到，《铃芽之旅》不是一部完美的电影。但是，当我们想到《铃芽之旅》描绘出的新海诚未来的宏伟蓝图时，我们很难不心潮澎湃，心存希望。
我初次看完《铃芽之旅》的时候，非常认同一条评论，至今不变：
“它让我更喜欢新海诚了。”